4月23日，王林口煤炭營銷園區(qū)招商部窗上還貼著“河北省阜平縣重點工程”的宣傳貼。新京報記者 張永生 攝

　　4月19日，王林口煤炭營銷園區(qū)，已被分租給六七十個煤場經營。這里曾是一片林地。新京報記者 張永生 攝

　　國家級貧困縣河北省阜平縣為了建設招商引資項目——王林口煤炭營銷園區(qū)，不顧法律規(guī)定，未辦理審批手續(xù)，為項目非法占用農用地建設大開綠燈；在問題被反映、公安機關查處后，一名參與項目的村民承擔了刑責，但主要責任人逃脫擔責。這一項目仍繼續(xù)運營至今。

　　專家認為，這一事件體現了一個欠發(fā)達地區(qū)地方政府幾近扭曲的發(fā)展饑渴。

　　至少現在看來，王林口煤炭營銷園區(qū)是保住了。

　　這是個招商引資來的縣重點工程項目。4月下旬，河北省阜平縣西王林口村北側，已建成投產一年半的煤炭園區(qū)被分租給六七十個篩選煤炭的煤場，裝卸設備和重型貨車揚起的煤灰四散飛揚，進出園區(qū)的馬路，被厚厚煤灰覆蓋后，踩上去像是泥土路。

　　煤炭園區(qū)所在的位置曾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果林。2012年4月，為了建設煤炭園區(qū)，投資商在沒有獲得國家國土部門審批的情況下，將這里夷為平地。

　　不遠處的西王林口村從此籠罩在煤灰中。煤場建設后，由于對租地利益分配不滿，村民開始逐級上訪，直至國家林業(yè)局森林公安局。

　　在村民上告、上面要求查處的壓力之下，招商引資中間人侯惠林承擔了刑事責任，但公司法定代理人等卻安然脫罪。負有非法批準征用、占用土地責任的縣政府和國土、林業(yè)等部門，也未受到任何追究。

　　這座非法占用林地的煤場仍在營業(yè)。

　　“招”來的項目

　　2011年底，侯惠林為阜平縣和福建商人林恭順牽線，引入資金建設煤炭園區(qū)

　　從去年底至今，侯惠林足足往縣里跑了十幾趟，阜平縣政府、公檢法、紀檢等部門他都去過不下兩次。

　　“我要申冤?！焙罨萘挚偸悄眠@句話開頭。

　　侯惠林所說的“冤”，指的是他去年被阜平縣法院以非法占用農用地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判決書稱，王林口煤炭營銷園區(qū)非法占用農用地，擅自改變土地用途，而侯是公司董事。

　　但侯惠林認為對于王林口煤炭營銷園區(qū)非法占用農用地，他雖有責任，但很小，更不應“擔下所有罪名和刑罰”。至于公司的董事身份，“也是假的”。

　　更令他難受的是，同村村民們也因此將他視為非法征地的“罪魁禍首”，不斷向上級反映他“判得太輕”。他出門遇到村民都不敢打招呼，只能低頭走開。

　　侯惠林之所以卷入非法占用農用地事件，是因為王林口煤炭營銷園區(qū)這個項目最初是由他“招”來的。

　　阜平地處晉冀交接處，是晉煤東運的東大門。多年來，煤炭營銷產業(yè)成為阜平經濟重要動力。但阜平縣政府網站的一則消息稱，煤場的集約化、規(guī)?；?、科學化程度低，環(huán)境問題突出。

　　2008年，當地政府開始籌劃建煤炭基地、集約化發(fā)展煤炭營銷產業(yè)。但這個國家級貧困縣直到2012年的財政收入才剛突破2億元?！肮饪靠h財政想建煤炭基地這樣的大項目，幾乎是不可能的。”該縣某官員說。

　　招商引資成為阜平縣的選擇。2008年，縣里發(fā)布《阜平縣招商引資獎勵辦法（試行）》，獎勵招商引資者。

　　一時間，招商引資成為縣里熱門。曾擔任西王林口村村主任的侯惠林也瞄準了這一政策。2011年底，侯惠林通過私人關系聯系上福建商人林恭順，請其來阜平考察投資，并在縣政府和林恭順之間牽線搭橋。

　　2012年4月，阜平縣政府與林恭順簽訂“阜平縣王林口煤炭營銷園區(qū)開發(fā)建設合同”。阜平縣在隨后召開的園區(qū)建設促進會上透露，園區(qū)占地約3000畝，總投資約1.5億元，將于當年6月底前完成約1500畝場地整理及相應的基礎配套設施建設并投入運營。

　　會上，時任縣委書記的李寧太強調，加快煤炭園區(qū)建設是強縣進位的必然選擇。他要求各有關部門務必采取超常措施，加強協調調度，推進園區(qū)跨越發(fā)展。

　　侯惠林當時認為，自己是招商引資的功臣。村民們聽說要建大項目的消息后，整個村子都“很熱鬧”，他們認為能帶來就業(yè)和致富的機會。

　　“空頭”審批

　　阜平縣政府在合同中承諾審批煤炭園區(qū)建設用地3000畝，但這么大面積的林地轉建設用地需國務院批準

　　侯惠林記得，開工后，煤炭園區(qū)的建設非常迅速，大型的挖掘機進入工地，轟隆聲中，山坡被推平，坡地下的棗樹和蘋果樹被土方壓倒，一塊又一塊果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裸露的黃土。

　　但在熱火朝天的建設背后，這個項目存在審批空白。

　　新京報記者拿到了由阜平縣政府作為甲方，與福建投資商林恭順簽訂的“阜平縣王林口煤炭營銷園區(qū)開發(fā)建設合同”。

　　在縣政府的權責條款下，第一條即是，政府負責組織縣國土、規(guī)劃、建設、水務、交通、環(huán)保、林業(yè)、消防、工商、稅務、質監(jiān)、商務等各有關部門提供一條龍服務，負責項目各項審批手續(xù)。

　　合同載明，煤炭園區(qū)建設面積約3000畝，位置在村北側。分三個階段完成，2012年6月底前完成約1500畝場地整理并投入運營。

　　園區(qū)所占地塊為林地。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法》四十四條、四十五條規(guī)定，農用地轉為建設用地的，應由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人民政府批準；征收此類土地超過七十公頃（1050畝）的，由國務院批準。

　　“3000畝地，河北省都沒權限批，更何況一個縣。真是‘空頭’審批。”4月20日，一名曾在阜平縣農林部門供職的官員說。

　　這位官員認為，如此大的地塊，又是改變農業(yè)用地成為建設用地，很難獲得國家審批。正規(guī)審批需要看當地政府此前編制的用地規(guī)劃中是否涉及此地，即使在規(guī)劃中，審批手續(xù)一年也未必能辦下來。

　　侯惠林稱，當時沒有人提起建煤炭園區(qū)的這塊地需先取得改變土地用途的審批手續(xù)，“直接就干了?！?/p>

　　林恭順承認這一項目用地手續(xù)現在還在審批中，但縣里當時承諾給辦手續(xù)，所以先動工。

　　阜平縣國土局黨組書記張利民也承認當時這塊地沒辦審批手續(xù)，也不在用地規(guī)劃內，現在手續(xù)仍沒辦下來?！罢绞掷m(xù)即使批也得好幾年”。

　　國土部門對轄區(qū)內土地負有保護職責，國土局為何沒對此用地事件作出監(jiān)督？張利民說，煤炭園區(qū)是縣重點工程，縣政府跟開發(fā)商有合同，“縣政府那么簽（合同），我們也沒辦法?！?/p>

　　此外，根據合同縣政府還須負責做好園區(qū)周邊群眾工作，發(fā)生周邊群眾滋事，縣政府負責出面處理，如因甲方原因延誤投資商施工造成停工損失，縣政府賠償損失。

　　合同最后，甲方簽字處有阜平縣政府公章和縣長徐志清簽字，乙方簽字處則是福建長鴻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公章，法定代表人處簽字為林恭順。

　　昨日，一名曾在阜平縣政府任職的官員稱，從合同看，縣政府跟投資商簽的其實是個空頭合同，雙方雖然約定縣政府負責項目各項手續(xù)審批，但這只是政府表明歡迎投資的態(tài)度。因為，審批手續(xù)是由國土等部門具體辦理負責的，手續(xù)也可上報，但上面批不批，縣政府管不了?！?000畝地，縣政府明明知道批不了，只是為吸引投資者來投資，瞞天過海不往上報，只要不出事，就這么兜著?！?/p>

　　“重點工程咋會不合法”

　　部分村民得知項目用地未經審批，土地流轉不合法，但縣政府的支持和宣傳令他們同意把土地轉租

　　4月19日上午，西王林口村村民高文平正在自家院里掃黑泥。他說，自園區(qū)建成投產，不下雨時，村子上空始終籠罩一層煤灰，“嗆人。”

　　劉占明等多名村民證實，煤炭園區(qū)占用的林地原屬村集體，之前由七八十戶村民分別承包。2012年3月，福建投資商將在此建煤炭基地的消息傳出后，侯惠林出面組成土地流轉小組，開始找承包戶轉租林地。

　　侯惠林之所以出面承包林地，源于縣政府對開發(fā)商的承諾。在前述合同中，縣政府的權責第二條是，負責組織縣農業(yè)局等有關部門和王林口鄉(xiāng)政府、西王林口村委會做好園區(qū)內山地使用權流轉，簽訂山地使用權轉讓協議書或合作協議書。

　　身為中間人的侯惠林擔起了“山地使用權流轉”的任務。2012年3月，侯惠林與林恭順簽協議約定，侯惠林從村民手里拿地，并付給村民補償，所用全部費用作為投資，占項目的35%股份。

　　一張侯惠林作為乙方與村民簽的“山地租賃開發(fā)協議書”顯示，村民自愿將自己從村委會承包的林地轉租給侯惠林開發(fā)，具體開發(fā)模式村民不得干涉。涉及此地塊的村民，家里有幾口人算幾份錢，每份2000元，一年一付。

　　侯惠林稱，他為此借高利貸付出數百萬元。但侯惠林的征地行為是“非法的”。

　　4月20日，一名曾在阜平縣農林部門供職的官員稱，國家規(guī)定，在不改變土地用途的情況下土地可流轉，但該地塊已涉及農用地改變用途成建設用地，侯所使用的以租代征方式不合法。如果政府部門批準這個項目，就得征地，政府是唯一合法的征地方。

　　侯惠林稱，他租地開始前后，王林口鄉(xiāng)政府不下十次找流轉小組成員以及村兩委班子開會，商量土地流轉和安撫村民情緒的事。阜平縣政府官網至今仍掛著一條消息，稱王林口鄉(xiāng)對該地塊的征遷工作，采用“一把手親自抓”。

　　村民趙國平是流轉土地小組成員之一，小組中很多人通過在縣政府工作的親友得知，這個項目沒用地審批手續(xù)，土地流轉不合法，但“當時政府宣傳說這是縣重點工程，咋會不合法？”

　　“告到國家去”

　　當地村民不斷向上反映，最終阜平縣森林公安局立案偵查非法占用農用地一事，一經查實，“罰款并追究占地者刑事責任”

　　轉租并不順利。有村民認為，這千余畝林地雖被七八十戶村民承包，但卻是村集體財產，應該是全體村民受益，“侯惠林把錢給承包有地的村民，村集體一分錢沒落著！”

　　西王林口村一名村干部證實，就以上問題，村兩委班子也找過鄉(xiāng)政府，但鄉(xiāng)政府稱，這是縣重點工程，“不讓我們鬧，怕影響工程進度。”

　　一個多月后，侯惠林結束拿地。2012年4月28日，煤場動工建設。

　　新京報記者拿到的一份“煤炭營銷園區(qū)工程內部管理協議書”顯示，當年4月26日，林恭順與人簽訂了這份協議，雇人開挖、平整土地。

　　侯惠林此時得知，林恭順又找了其他投資者，合資成立了阜平縣宇暉商貿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宇暉公司）建設、經營王林口煤炭營銷園區(qū)。侯惠林被排除在股東之外。

　　與此同時，劉占明和高文平等村民開始上訪反映林地被非法占用問題。

　　村民們首先找到阜平縣森林公安局，被告知不予立案。

　　2012年5月，劉占明等人向省里反映問題，河北省森林公安局前往阜平，對推平山林行為當場制止。但查處者剛走，投資商又開始平地。

　　當地一名政府官員透露，由于投資商跟政府簽訂的合同規(guī)定，如因政府協調不力延誤施工造成停工損失，縣政府賠償損失，“從這個角度說，一旦停工，縣政府比投資商還著急。”

　　多位村民稱，工程的復工令他們感到“光在省里告不頂事了，必須告到國家去”，于是村民們給國家林業(yè)局森林公安局寫舉報信。

　　國家林業(yè)局森林公安局很快將案件交由河北省森林公安局辦理。2012年9月底，河北省森林公安局再到阜平。

　　參加了這次河北省森林公安局和阜平縣森林公安局協調會的劉占明稱，會上做出決定，由阜平縣森林公安局立案偵查非法占用農用地一事，一經查實，“罰款并追究占地者刑事責任?！?/p>

　　勸說“接受判刑”？

　　侯惠林稱宇暉公司投資人林恭順和鄉(xiāng)黨委書記都勸他接受判刑，以應付上面的追查。但前述二人均否認

　　村民們不斷上訪的消息，侯惠林更多地是從村民口中聽說。他被宇暉公司排除在股東外，公司開會也不通知他。他沒想到這件事和自己有什么關系。

　　但侯惠林稱，2012年10月中旬，王林口鄉(xiāng)黨委書記劉光磊找到他，請他“接受判刑”。

　　侯惠林說，他只是把林地從村民手里轉租過來，開山挖地搞建設的并不是自己，“怎么就要被判刑呢？”

　　當地政府部門一名了解此事的官員透露，煤炭園區(qū)項目違規(guī)上馬，被村民向上反映，森林公安查證屬實后，這個事必須得有人負責。投資商有跟政府簽的那份合同當尚方寶劍，當時最著急的其實是縣政府及各有關部門，縣里就找了投資商，讓出人來應付這個事。

　　宇暉公司股東老溫證實了這一說法。2012年10月初，要罰款和判刑的通知到公司后，宇暉公司的法人林恭順從縣里開會回來后說，縣政府的意思是，這事得有人去“應付一下”，就是個形式，法院、檢察院都已說通。

　　林恭順勸說老溫去“應付一下”，因為其他股東不愿去。

　　考慮到向公司投入大筆資金，老溫同意去“應付”。但這由于其外籍身份擱淺。

　　侯惠林在這種情況下被林恭順找上了門。但他一口回絕，“我只是轉包土地，地是宇暉公司挖的，公司責任大。再說，我不是公司股東，憑什么讓我‘頂罪’？”

　　昨天下午，新京報記者向林恭順電話求證，林否認曾勸侯惠林前去“頂罪”，就掛斷電話。

　　宇暉公司找了侯惠林3次都被回絕。老溫證實，他們看說不動侯惠林，就告知王林口鄉(xiāng)黨委書記劉光磊。

　　侯惠林說，劉光磊對他說，這事只是去應付一下，到時候不會判實刑，判刑的事不上網，另外，也不會開除黨籍。

　　侯惠林說，劉光磊曾找他兩次，第一次，他拒絕了，第二次，他答應了。

　　劉光磊對此回應說，他沒勸說侯惠林接受判刑，“具體的你問縣里吧?！?/p>

　　阜平縣委宣傳部長袁玉璀回應稱，“不知道情況”。而縣主要領導及公檢法領導均未接電話。

　　侯惠林稱，他一方面相信政府對他的承諾，另一方面，此前他因為征地投入的錢想借此拿回來，因此同意了接受判刑要求。

　　判刑后，經協商，侯惠林拿到了宇暉公司給他的幾百萬元征地預付款和5%的股份。該公司注冊資本為3000萬。

　　4月20日，阜平縣政府部門一名官員稱，劉光磊勸侯惠林頂罪這件事符合政府的邏輯：這個項目是違規(guī)上馬的，鄉(xiāng)里處理不好，上面可能立馬換鄉(xiāng)領導。

　　“該停止”的工程

　　至今仍無審批手續(xù)的王林口煤炭營銷園區(qū)已正式運營，該縣國土局官員承認項目不僅該停止，且“不該建”

　　2012年12月25日，侯惠林到阜平縣法院簽字，當日拿到判決書，這份判決書稱，侯惠林系阜平縣宇暉公司董事，未經主管部門批準，雇人動工建設煤炭基地，非法占用農用地，擅自改變土地用途，計973.8畝。

　　阜平縣人民法院判侯惠林犯非法占用農用地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并處罰金10萬元。

　　但侯惠林并未交10萬罰金，之前取保候審的20萬元也非他交。侯惠林說，他不知道是誰交了這兩筆錢。

　　北京嘉安律師事務所律師蘇懷東稱，本案如以非法占用農用土地罪追責，應當追究宇暉公司單位犯罪的刑事責任，將宇暉公司列為被告，同時將宇暉公司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直接責任人員列為共同被告，不應只將侯惠林一人列為被告。

　　侯惠林被判刑后，煤炭園區(qū)的建設繼續(xù)。2012年12月17日，阜平縣政府官網上發(fā)布信息稱，王林口煤炭營銷園區(qū)正式竣工運營。

　　這則消息描述，當日上午，王林口煤炭營銷園區(qū)彩球高懸，禮炮齊鳴，阜平縣人大主任等多名領導出席儀式并為剪彩，宇暉公司與進駐園區(qū)煤場業(yè)主代表進行簽約。

　　至今仍無審批手續(xù)的王林口煤炭營銷園區(qū)已投入運營一年多。目前，這個園區(qū)已聚集70余家煤場。

　　阜平縣國土局黨組書記張利民承認，按照法定程序，這個項目至今無手續(xù)，應該停止。但“要是都按程序，這個項目都不該建?！?/p>

　　中國社科院農村發(fā)展研究所副研究員李人慶認為，作為貧困縣，阜平在地方財稅競爭中處于劣勢，政府的買單能力弱?！翱窟`反政策法規(guī)或打政策擦邊球招商引資上馬工程，以犧牲土地資源為代價追求經濟增長，暴露出地方政府幾近扭曲的發(fā)展饑渴?！?/p>

　　在村民們看來，由于無有效的環(huán)境保護措施，園區(qū)只是小煤場的集合體，已經嚴重影響附近村民的生活。由于對此前法院判決存在質疑，村民仍在不斷上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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